张雨哭了，在派出所。

案卷上并没有记录这点，办案民警说，她泪水直流。

不到一个月前，男朋友程熙再次正儿八经和她商量着结婚的事。他俩相识13个月了，现在白头偕老的幸福终于要降临。她当然把这一喜事迅速告诉了家里的人。他们还准备在教堂举办仪式，很神圣的。程熙主动去联系教堂，她等待好消息。2月23日，程熙告诉她，订教堂要先交钱，他手头钱不够。

张雨当即打给程熙3300元，用的支付宝。

这是她在他们相识后第122次给他钱，也是最后一次。

122次！张雨的手机帮她完整记录了。警方初步统计，总额达21万多元。

两人的合照和普通情侣一样甜蜜

一

张雨是主城一家著名三甲医院的医生，今年29岁。她单纯，条件不错，工作也还好，就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结婚。女人，快到30了，还没成家，让人有点着急了。

2016年1月，张雨的一个同学的妈妈向她介绍了程熙。这位好心的妈妈是在渝中区一家沃尔沃4S店遇到程熙的。她觉得程熙不错。

这好像是很平常的相遇。其实不然。

程熙当时在这家4S店上班，这位妈妈是他的客户。她把张雨的情况告诉了程熙，还提到，张雨的家人希望她能找一位像她一样的医生。

程熙觉得张雨条件不错，主动联系，加了好友，两人从虚拟世界开始接触。

按照惯例，事情该是由两个人自己发力了，的确是这样的——程熙向张雨介绍自己：他也是著名三甲医院的医生，一名儿科医生，32岁，老江北人。看起来两个人还蛮相配的。

单纯的张雨，没有去核实这些情况。事实上，程熙的这番自我介绍都是假的，他的婚姻，他的工作，甚至他的名字，全是假的。“我当时有老婆，正准备离婚，我结过两次婚，还有两个女儿，我只是4S店打工的。”程熙告诉民警。

单纯的张雨，为什么不多个心眼？因为她单纯，还因为是熟人介绍的，再一点，她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厉害的骗子。

很快，两个人见了面。程熙说，他对张雨“有些好感”。当然，他更有办法让张雨对他倍加好感。事情就这样顺顺当当上路了。

对程熙来说，真正的故事开始了。

就在两人认识没过几天，根本还没确立恋爱关系——2016年1月18日，程熙突然找张雨，“我临时要到上海出差，不料钱包掉了，想借点钱。”

张雨当即毫不犹疑地给程熙打了7000元。如果第一次开口便被拒绝，哪还是单纯的张雨。

1月19日，算起来该是程熙“到上海”的第二天。他又找张雨，“急需资金周转，能否借点钱”。张雨又打了3000元。

1月20日，程熙以“吃饭差钱”为由再次开口，张雨还是打了2000元，只不过减了量。

当然，程熙根本没出差，连重庆主城区也未出，一直在那家4S店。三天挣到12000元，他一分未花，全部转存入自己的银行卡里。案卷详细记录了这个过程。

初战告捷。4天之后，也就是1月24日，程熙获知张雨想学古筝，于是热心地要去给她买古筝。这是很让对方暖心的事情，但程熙不可能自己“出血”。当天，张雨给了450元后又转了888元，程熙发现古筝并不便宜，大胆放弃了，再次直接把钱存入自己的银行卡。

两天后，1月26日。没拿到古筝的张雨告诉程熙：自己也想学尤克里里。 有了前面的经验，程熙不可能放弃这次机会，又主动请缨去买书籍、乐器，落实报名一事。当天，张雨就转给他883元。

1月27日，围绕尤克里里的事，张雨一天打了三次钱：400、208、1000。程熙没买什么书，也没报名，但他巧妙地给张雨买了一把价值1680元的琴。

这把琴发挥了关键性作用——程熙不仅表示今后要还钱，也真的买了琴，不像一个骗子。两人的关系直线上升，单纯的张雨对程熙越来越好，越来越信任了。

1月28日，张雨甚至给了程熙889元，资助他买衣服。

两人确定“恋爱”关系

二

一切都很顺利。进入2月，两人逐渐确立恋爱关系，这是一个很幸福甚至充满幻想的阶段。对程熙来说，最幸福的是可以把“借钱”改口为“要钱”。整个2月，就28天，他21次向张雨要钱。

2月的第一天，程熙办事差钱，要了2000。

2月2日，程熙要去泰国旅游，要了7000。和到上海出差一样，他根本没出重庆主城，还在那家4S店。

2月4日，买东西，1300。

2月5日，买手机，3199。

2月6日，要买香烟，先给600，不够；再给693，还是不够；最后又给400。

2月8日，住酒店，400。

2月9日，买东西，437。

2月12日，买手机，3399。

2月14日，情人节，程熙也不放过，以学习尤克里里的名义，要了1499元。

钱来得太容易了。案卷中记下了程熙这样一句话：我发现张雨太好骗了。但似乎不能老这样小打小闹，更不能隔天要钱，那就来次大的。

2月17日，程熙编造了投资医院医药的借口，张雨分六次给了10780元。

疯狂的2月结束了。进入3月，程熙的节奏却放慢了。

整个3月，只有11次；4月，仅9次；5月，更少，8次。最少的100元，5月6日最高，换车，5400元。

进入6月，事情质变。程熙告诉民警，“我每次欺骗她，都能骗到钱。我的贪心越来越大了，就开始编造更大的谎言”。

他们的感情也像钱的数额一样“攀升”，甚至谈到结婚，规划未来的美好生活愿景。程熙在甜言蜜语的背后谋划着新的行动，全面构思“大项目”，彻底抛弃过去那种几百几百的小花招。

6月18日，程熙突然说他母亲心脏病发了，住院，急需钱。张雨是医生，对疾病比一般的人更重视，当即打了8000；6月21日，打400；6月23日再打4000。其实，程熙的母亲好好的。

7月10-15日，母亲医疗费，4400元。

7月18日，程熙构想出一个新的“大项目”：他要辞职到另一家三甲医院工作，现在需缴辞职赔偿金，张雨当天打了5000；7月25日，再打4000；29日，300；还是不够，8月12日给1000；8月15日，4005元；8月24日，用支付宝打了7000元。

辞了工作，生活还得继续，需要生活费，8月24日，张雨资助4500；辞了工作，也要想办法投资找钱，8月27日，张雨拿7000给程熙投资；8月29日，要到新医院报到了，需缴入职押金，又是3500；到了新单位，找人办事，也要钱，8月30日，张雨两次打款，3000；这点钱怎么够，8月31日，又是两次，共8000。

骗着张雨的同时， 程熙还纯熟扮演着检察官等其他身份，骗着其他女孩。

三

在9月之前，张雨除了三次直接给程熙36100元现金之外，其余全部通过转账打钱，总额139906元，而从9月开始，主要通过支付宝了。

进入9月，程熙开始优化项目，他的“技术”越来越熟练，不再编造各种理由，只采取重点进攻的方式。从9月14日到10月15日，全力打造“母亲生病住院”的“项目”。32天的时间，张雨共打款20次，最高8000，最少100。但与上次不同的是，这次改在贵阳住院，一是可以避免张雨到医院看望的麻烦，因为，他们已经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了；二是程熙当时和贵阳一女有染，他想到贵阳也去捞一把，顺便拍些照片传给张雨，把事情做得更真实。

这样的“大项目”，“效益”相当可观，一定程度还规避了“天天找借口要钱、容易被看穿”的风险。也正因有如此多的花花肠子，程熙的贪婪在不断升级。欲望的勃勃生机就在于生长出下一个更大的欲望。

10月28日，程熙抛出了一个特别惊人的“项目”——他母亲死了。单纯的张雨不可能质疑这个“噩耗”，当即打过去5000，随后又分五次，打了7200。

这样搞，也差不多走到绝路了，程熙说他有些害怕了，想摆脱张雨。他甚至渐渐也不喜欢张雨了，“我一天到晚都在骗她的钱，怎么可能喜欢上她？”案卷中记录的这句话很有意思，似乎表明，他是骗子，但还不是一个令人发指的骗子。

但是，骗了这么多钱，怎么摆脱？张雨还一天比一天巴望着结婚。程熙说，他当时很纠结，摆脱张雨的想法越来越强烈，但“贪心作祟，又想继续骗她的钱，一直没下定决心和张雨分手”。整个12月，程熙只骗了一次，区区1000元，2017年1月，一分未骗。程熙在痛苦的纠结中无计可施，而张雨还在“沉睡”中。

事情拖到2月，要结婚，要办婚礼了。23日，在张雨给程熙转了那3300元后，程熙又像过去一样毫无动静，教堂没下落，结婚的事也没下落，他好像要消失了。张雨突然觉得事情不对，像猛地苏醒了一般。她找朋友查程熙的车牌信息，发现程熙连姓名都是假的。她恍然全明白了，一年多来，程熙不过是找各种理由骗她的钱。

张雨愤怒了。她的家人更愤怒。他们向沙坪坝区渝碚路派出所报了案，也四处找寻程熙。

渝碚路派出所高度重视案件，抽调多名干警，展开深入调查。首先要摸清一个特别重要的事实：因为两人在耍朋友，还准备结婚了，那么这些钱到底是程熙想方设法骗的还是张雨主动给的？二者各占多少？

经过多方调查取证，警方初步掌握了案情：程熙诈骗事实成立。

四

程熙，33岁，很年轻的样子，壮实，干干净净的，戴白色欧米茄表，从某些视度看，还有些洋气。

张雨没有想到，这一年多，程熙在轮番诈骗她的同时，还与多位与她情况近似的女性“耍朋友”，反复说着“今后好好在一起过日子”的话，一心骗钱。

3月21日，程熙在渝碚路派出所交代了多起诈骗事实。甚至与民警预先推断的一样，他不只假扮医生，还装扮其他角色。在他的手机中保存多张他身穿检察官制服的照片：有一寸的身份照，也有装扮得像电视剧《人民的名义》中那样帅气的检察官的照片，甚至还有检察官在刑场上工作的图片。

“检察官”程熙

这些照片让程熙比扮医生更“成功”。轻松骗得他小学一位女同学数万元，“2016年底，他联系我说，他妈妈开的公司出了事情，在海外买的货物被海关扣押了，急需钱解冻，他自己没有钱，找我借点钱，我当时想他在检察院工作，人肯定没有问题，就陆陆续续借了7万多。”她告诉民警，今年3月6日，程熙突然说得了阑尾炎，需及时动手术，再骗了8300元。之后，这位同学才向检察院打听，发现根本没程熙这个人，他的阑尾炎也是假的。

王莉同样是一位单身，同样被这些照片捕获。她在派出所讲述了受骗的大致过程：今年3月，我的一位朋友，把程熙介绍给了我，“他自称在检察院工作，加上是我朋友介绍的，我就对他很信任，他一直给我说想和我谈恋爱，还说以后好好和我过日子之类的话”，我们在网上聊天，然后见了面，见面后，他就说他妈妈在三亚旅游要买飞机票回来，他支付宝里面没有钱，让我给他转1500元，转了钱后，他又说不够，又要了500元；后来他又说一位朋友急需钱赎回投资的基金，要给违约金，又找我要了2700元；过了一段时间，以帮我办理宽带为名找我要了660元，但是没有给我办；不到半个小时，他又给我打电话，说要买摩托车，让我给他打15000元；后来又说想买个好一点的，再要了6000元。一直有点怀疑他，但他给我发了他穿检察官制服的照片，所以，还是把钱打给他了。最后，王莉还是悄悄托人到检察院打听，方知上当受骗。

为什么程熙会屡屡得手？

办案民警郭警官分析说：这些被骗者和张雨近似，都是年龄偏大的单身女性，既然在婚姻上已耽搁了，她们反而更希望找一个条件不错的老公。程熙利用她们的这种心理，冒充大牌医院的医生，甚至检察官等国家公职人员。

为什么她们那么相信他的身份？

郭警官认为，这也是此案特别发人深省的地方。“从我们现在掌握的几个情况来看，张雨、王莉以及还有武汉的一位受骗者，全是通过朋友、熟人介绍认识程熙的。就像王莉所说，是朋友介绍的，就以为是真的。大家有一个思维框架，也相当于一个认识盲点，以为朋友对要介绍的人肯定有一定了解，已过滤了一遍，这个人的身份应该没问题，至少朋友不会骗我们。”

程熙完美扮演着“检察官”身份

的确，朋友不会故意骗我们，关键是朋友真正了解这个人吗？他们可能也是道听途说，一面之见。

郭警官就此提醒交友女性，一定不要以为熟人、朋友已帮你甄别，为你过滤了，“这是本案所具有的特别重要的社会意义。”

五

张雨在派出所哭，不仅仅是因为碰到程熙这样一个骗子，还在于情感白白浪费了一年多。

程熙母亲在派出所也哭得很伤心。这位54岁、已退休在家的妈妈，无法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做出这样的坏事。程熙一家是地地道道的江北人，他在江北区蜀都小学读小学，观音桥读初中，猫儿石读完高中，毕业后去了陕西，21岁至25岁在重庆一家汽车公司工作，辞职后便一直在外飘来荡去。“程熙很听话，很乖，不怎么乱花钱。”

程熙妈妈这点说对了，他确实不怎么乱花钱。骗来的钱，绝大部分还安全地呆在他的银行卡里。程熙说，他自小父亲去世，缺乏安全感，“大量现金存在我自己的银行卡，我就很有安全感。”这是程熙真实的一面。他最后要摆脱张雨，也恰恰在于，他发现越来越不安全了。

程熙的手机里几乎都是女性。3月21日下午4时06分，正当他在派出所交代的时候，他的手机响了，是一位警方还未掌握情况的女性给他打了钱，6000元。程熙已没有机会领取了。当晚8时过后，这位陌生女性在手机上问：“吃没得”“你在干撒子哟~~”第二天中午1时过，她又在手机上说：“我打算问你我去把头发弄个卷，染个色你说要得不”。

但更多的信息是催程熙还钱。一位受害者连发三条短信：

“我不想打你电话，真的不想打，你把钱还我行不行，行不行哦”

“回个短信给我，你人呢。还我钱，我也要用”

“从来没有遇到过你这种人”

还有两位受害女性通过手机要钱，一位是这样说的——

“在忙吗？电话也不接”

“月底了我这面又要还款了，确实很恼火！”

“老人家，到底怎么回事你还是回一句啥，打电话也不接，没有必要这样吧！”

“老人家，在不在”

另一位接连发了7条短信——

“你什么时候还我钱”

“电话不接？”

“有点良心好吗？”

“你知道我到处跑课有多累吗？膝盖痛，腰痛，谁管过我？”

“我从来没有欠过别人的钱”

“不管怎么说，我真的很看不起你”

“骗子”

不知在这些短信的背后还存在多长的账单，程熙究竟骗了多少女人，骗了多少，骗了多久，警方将继续深挖细查。

（文中程熙、张雨和王莉为化名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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